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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樂覺得很奇怪。這幾日,淑景殿外總會多了一些人巡邏,換防的頻率,較過往頻繁了不少。

正月初二,是出嫁女兒歸寧的日子,襄城長公主自然也會回宮,長樂雖然避世數月,但長姊還是要見的,天蒙蒙亮,她就起床梳妝,因是新年,按品服正妝收拾停當,正要預備出門時,一隊眼生的侍衛卻叉刀攔在了她的殿前。

隨侍的綴玉不忿,柳眉輕擰:“拔刀作什麽?你們是哪個門上的,不知這是長公主殿下嗎?”

為首的侍衛冷然道:“奉聖人敕令,從即日起,長樂公主及殿中一幹人等,禁止外出,違者一律按抗旨論處。”

現場嘩然,這是什麽道理?又是什麽緣由?公主一沒違背國法,二未觸犯私律,堂堂長公主,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被親哥子軟禁?

是有小人進了讒言,還是她上次提醒平婕妤的事讓宇文汲知道了?

長樂腦中在飛速運轉,上下打量著這一隊衛士,試圖從他們眼中窺出些許端倪。

然而,看到的只是一張張漠然沒有情緒的臉。

不對,是哪裏不對!

宮衛歸緹營衛管轄,緹營衛歸殷恪管,即使他離京,還有高恩世在,在殷恪的保護下,決計不會讓她成為俎上魚肉,就算是十萬火急的皇命,就算是宇文汲下令軟禁她,起碼也會提前知會她一聲,免公主憂,免公主擾,他一直是這般護著她的。

不會,是殷恪出了什麽事吧?

她心中焦急,面上卻不敢顯露半分,只淡淡問:“皇兄要關我到什麽時候?”

回長公主問話時,侍衛還是畢恭畢敬的,躬身行禮道:“陛下說近日宮中事多人眾,恐公主被打擾,是以派了臣等扈衛長公主殿下,不是禁足,更不敢拘住您,只是請長公主殿下好生靜養,不日,陛下會來親自看望殿下。”

一番話,說得眾人更是莫名,宇文汲什麽時候這麽好心,特意撥了衛隊,只為了怕長樂被人打擾?三歲的孩子都不信。

眼下,在殿門口,宮衛森嚴,一只螞蟻都爬不出去。

僵持下去,並不會有什麽改善,長樂頷首,轉身帶著宮人回了殿中。

綴玉、繡枝焦急,甫一閉門,就團團圍住長樂。

“殿下,這可如何是好?您不是和緹帥相熟嗎,怎地緹營衛會派衛隊圍了淑景殿?”綴玉不解。

“下旨的是皇帝,緹營衛亦只能奉旨行事。”繡枝看得清楚。“眼下,是出不去了,不若等天色暗了,我去向小侍衛們套套近乎,看能不能打聽出什麽。”

“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今天是初二,皇姐皇姑們都會回宮相聚,我好端端的缺席,她們不會詫異嗎?我那大兄會以什麽理由糊弄眾位親眷呢,我想,最好說的理由便是稱病了吧,稱病自然要來探病,都在宮裏,順勢幾步路的事,但門外圍得似鐵桶一般的衛隊,又透露了事情的不同尋常,只能讓稱病的謊言不攻自破,前後矛盾。”

“所以,究竟是什麽緣由呢?”綴玉愈發困惑。

“一件人盡皆知,而暫時不想讓我知曉的事。”

入夜,宇文汲來了,沒有大張旗鼓帶著他的皇帝禦駕,只有禦前太監總管明益一個人跟著。

長樂和丫頭們正縫制冬衣,驀然聽到腳步聲,紛紛擡頭。

“妹妹是在作什麽呢?天寒地凍的,這淑景殿該多燃點炭,凍出病來可怎麽好。”熟稔的家常語氣,好似真是一位疼顧妹妹的兄長。

其實,細細數來,自七月遇刺之後的不歡而散,她同宇文汲半年來,也不曾有什麽來往。

長樂神色不變,只淡淡吩咐丫鬟,“去給陛下奉茶。”

眾人屏息退出,惟留兄妹二人。

行禮畢,長樂不發一言,只靜靜站在那兒。

宇文汲在上首坐下,左手食指、中指和大拇指搓磨著,兄妹倆就這麽尷尬地僵持著。

半晌,宇文汲才淡淡開口:“苑妹妹,你知道嗎,我一直很羨慕你,或者說,我替新昌羨慕你。”

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。

“你一出生,身體羸弱,父皇便為你大赦天下。呵,那不是一般的榮寵,承朝立國近百年,從來沒有因一位公主的出生大赦天下,你是第一個。你來到這世間,是銜著最最尊貴的金湯匙,享受著臣民的歡呼。而我的裹兒呢,她出生在搖搖欲墜的馬車裏,倉促,寒酸,猝不及防,我甚至連件嬰孩的衣服都來不及準備。”

新昌公主,出生在宇文汲夫婦去往封地的路上,因為潦倒和慌亂,初為人父的宇文汲,只能匆忙脫下自己的裏衣,包裹住了孩子小小的身體。也因此得名宇文裹。

宇文汲沈浸在回憶裏,“雲惠身子不好,我們尚在趕路,去哪裏找稱心的乳娘,我的裹兒,就這麽饑一頓,飽一段的度過她人生的第一個月……”

有些“誤解”,該說清楚的還是要說清楚的,長樂道:“不是因為我而大赦天下,時值瘟疫橫行,農田荒蕪,阿耶采納中書令的建議,大赦天下,更多地是希望放出獄中除死囚外的青壯勞力,保四海無閑田,百姓不至在第二年活活餓死。”

而大赦天下,總得有個名目,中宮誕下的一雙皇子皇女,成了最合時宜的借口。

宇文汲不為所動,“好處,終歸是你們拿了,不是嗎?快十五年了,耕田的農戶們記得,是長樂公主的出生,免除了他們一年一半的賦稅、三年的徭役,犯罪的軍士們記得,是長樂公主的出生,免除了他們貽誤戰機判處的砍刑,甚至連當今的中書令裴脩己,都要感念你長樂公主,救了他兒子一家老小的性命,差一點點,他們裴家長房就因為被誣告,而全數流放嶺南了,山迢水長,殺機四伏,哪裏有命能享有天下一等世家的榮光呢?”

宇文汲一瞬不瞬地盯著長樂,道:“你知道,民間都喚你什麽嗎——長福公主,你是他們心中紫氣東來,祥氣籠罩的有福之人。你甚至還背著‘紅雲見銀鳳,長樂澤未央’的預言。”

“長樂,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?”

長樂看著他,不答。

像是知道等不到她的回答,宇文汲呵呵冷笑兩聲,自問自答道:“是政治資本。可惜你是個女兒家啊,放在你身上有些浪費了。若你那短命的湛哥哥不死,你那病歪歪的太子哥哥不死,也就沒有我什麽事了。你說阿耶,是有多惋惜你不是個皇子呢?”

“宇文汲!你說話放敬重些!阿耶是你可以這麽評判的嗎?”

宇文汲不怒反笑,“為什麽不可以我說錯了什麽嗎?長樂,你只看到了先帝父慈子孝的一面,而全然看不到他端坐朝堂,殺伐果斷,心機似海的另一面。而我,這個你們從小都不重視的長兄,才是最懂你們的父親的人。”

長樂無意繼續與他作無謂的爭辯。“陛下今日來,是有什麽皇命要下吧。”

速戰,還是速決好。

宇文汲眸光一閃,道:“不曾想妹妹如此聰慧,是有件棘手事,需要妹妹相助。”

燭光高照,立政殿的海棠閣裏,新昌公主正在卸妝,她剛剛摘下累絲攢珠金鳳,拆了發髻,就在銅鏡裏看到了一張溫和的面龐。

她笑盈盈地轉來,起身,撲在了來人的懷中。

“阿娘,怎麽這麽晚還不休息。”

皇後馮氏慈愛地摟住長女,伸手輕撫她的鬢發,溫柔道:“都要出嫁的人了,還撒嬌呢,阿娘睡不著,過來看看你。”

新昌笑得靦腆,“嫁人了,也永遠是阿娘的乖女呀。”

看著愛女,馮皇後眼中有疼愛,也有寥落。“阿娘是真舍不得,我和你阿耶提過,婚事既然定下了,也不急於在春天辦下了,阿娘還想給你風風光光辦一場及笄禮,再把你嫁出去呢。”

那豈不是夜長夢多,宇文裹自然不願。

她哄著馮皇後,“又不是所有公主都等到辦及笄禮才嫁出去了,您看太宗的禮安公主、鹹儀公主,不都是十四歲就出降了嗎。賀府離太極宮又不遠,隨時都能回來看阿耶阿娘的。”

馮皇後點點頭,“阿娘明白,你早早嫁出去也好,你可知,昨日丹厥來朝,向你父皇遞了請婚書,屬意咱們承朝送一位公主去和親。”

“啊——”這倒是新昌始料未及之事,“阿耶的意思呢,預備擡哪位宗室女為公主?”

馮皇後面有後怕之色,“不是呢,你阿耶打算送一位真公主過去。”

新昌心有所感,她一把抓住馮皇後的手,道:“您是說,阿耶要把——”

“嗯,長樂長公主,是你阿耶屬意的人選。”

哐當一聲,進來奉茶的繡枝打碎了茶盞。

顧不得收拾碎碗殘碟,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,不住地朝宇文汲磕頭,淚如雨下。

“陛下開恩,陛下開恩,丹厥蠻夷苦寒之地,殿下怎麽受得了,還求陛下另選他人,陛下大恩大德,殿下必然永世不忘……”

對哭哭啼啼的侍女置若罔聞,宇文汲只關心長公主的態度,“長樂,你呢,你怎麽看?”

長樂一早知道他來意不善,卻沒想道不善到如此程度。

此時膠著在她心中的,有震驚,有憤怒,有委屈,也有害怕。但她知道,她不能怯懦。

她擡首,目光堅毅。

“為什麽?”

為什麽選中我。

“很簡單,欽天監合了你和可汗的八字,最是相宜,你嫁過去,大承朝,風調雨順,國泰民安。”

多麽可笑的理由,欽天監一句胡話,就決定了她的一生?

“我不願意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陛下不是我有什麽看法嗎?我說我-不-願-意。”長樂一字一句說得清楚。

宇文汲陡然變了臉色,斥道:“從來都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如今,先帝駕崩,朕作為兄長,是在給你安排婚事,不是在征詢你的意見。”

哦,原來不是征詢。那何必來她面前惺惺作態呢。

長樂平靜地說,“陛下問了,臣妹也就回答了。臣妹如若違背本心,隨意應承,豈非犯了欺君重罪,臣妹不敢,還請陛下寬恕則個。”

“陰陽怪氣”又不卑不亢的語氣,學殷恪學了個十成十。

宇文汲氣了個倒噎氣,他預想過長樂失聲痛哭、預想過她惶惑不安,甚至預想過她跪地求饒的模樣,卻萬般未料,她竟是如今這副綿裏藏針,看淡生死的樣子。

有些無趣,更有些掃興。像是期盼了很久的名戲,臨開演時,主角倒了嗓。

“兩國外交,不容你兒戲任性。婚旨明日就會傳詔天下,你做好待嫁諸事就行。”言罷,悻悻然拂袖而去,甚至都不想寬慰一下即將遠嫁的妹妹。

多麽涼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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